長安城的深秋,暮色像被潑灑的墨汁,迅速浸染了半邊天空。
寒風裹挾著枯葉打旋,將青石板路鋪成斑駁的金黃。
放學的李璟儀攥著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《長安日報》,素色襦裙的裙擺掃過牆角的青苔,繡著並蒂蓮的書包帶子隨著步伐輕輕晃動。
她停在朱雀大街的茶肆旁,目光看這在頭版那行朱紅大字上——「文成公主晉封大唐長公主」。
喉間泛起一絲苦澀,她的指甲深深掐進報紙。
五年前的生辰宴上,父皇還親手為她切下桂花糕,溫聲說「儀兒想要什麼,父皇都給」。
此刻,報上刺目的文字卻像m狠狠扎進心口。身旁的商販正吆喝著新出爐的胡餅,香氣混著炭火味撲面而來,李璟儀卻只覺胃裡一陣翻湧。
她猛地將報紙塞回書包,轉身時,發間的銀步搖磕在磚牆上,發出清越的脆響。
轉過三條街巷,蘇府的朱漆大門在暮色中若隱若現。
門廊下懸著的八角燈籠已經點亮,昏黃的光暈里,蘇亶裹著厚重的貂裘坐在檀木輪椅上,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輪椅扶手,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巷口。
寒風掠過他斑白的鬢角,幾縷銀絲在風中凌亂的飄著。
「爺爺!」
李璟儀小跑上前,聲音裡帶著嗔怪心疼,「怎麼又在風口裡等?您這老寒腿......」
她蹲下身子,伸手去暖老人冰涼的手背,卻觸到一片潮濕——不知是未乾的雨水,還是未拭的淚痕。
蘇亶顫巍巍的撫上孫女的發頂,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摩挲著她柔軟的髮絲:「儀兒長高了......」
他努力扯出一抹笑容,缺了半顆的門牙漏著風,「明天和爺爺進宮吧,去見見陛下。」
這句話如同一盆冷水,澆滅了李璟儀眼底的關切。
她猛地站起身,後退半步,湘妃竹傘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聲響:「我不去!」
記憶如潮水般湧來。
太極殿前的白綢在風中翻飛,母后虛弱的面容,哥哥的離去,父皇的忽視…...
「為什麼要爭得你死我活?」
李璟儀突然哽咽出聲,「就為了那把龍椅?我們明明是一家人啊!」
淚水不受控制的湧出,在她蒼白的臉上蜿蜒成河。
自從哥哥自盡,她就再也不願踏入宮門半步。
哪怕父皇叫了她好幾次,哪怕蘇亶多次勸說,她始終固執地將自己封閉在蘇府的庭院裡。
蘇亶重重的嘆了口氣,輪椅在青石板上發出刺耳的吱呀聲。
他從袖中摸出一方泛黃的絲帕,上面繡著半朵殘缺的並蒂蓮——那是蘇芷出嫁時親手繡的嫁妝。
「你母后對我說過說......」
老人的聲音顫抖著,「她說,然後我照顧好陛下,他比誰都苦』。」
「苦?」
李璟儀突然笑出聲,笑聲裡帶著幾分悲涼,「坐擁天下的帝王會苦?逼死親生兒子的人會苦?」
她想起哥哥下葬那日,父皇站在陵前,背影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,可當時的她,只有滿心的恨。
蘇亶劇烈的咳嗽起來,蒼老的身體在輪椅上不住顫抖。
老僕急忙上前拍打他的後背,好半天才緩過氣來。
他顫巍巍的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,打開後,一支白玉簪靜靜躺在絲絨上,簪頭雕著並蒂蓮,正是當年李承乾送給蘇芷的定情信物。
「這是你父皇讓李鎮濤送來的。」
蘇亶的聲音微弱卻清晰,「他說『替我留給儀兒,就當父皇最後一次給她簪花』......還有這份遺詔。」
老人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的詔書,「陛下將江南最富饒的封地賜給你,還特意建了座長樂宮,他說......」
蘇亶的聲音突然哽住,「他說希望儀兒能永遠平安喜樂。」
「你父皇,這輩子,皇帝當的不像個皇帝,桌上的菜,比我這個老頭子還差,一輩子都沒修過宮殿啊,給你這個女兒修了一座。」
「你知道嗎?儀兒?」
李璟儀跌坐在石階上,寒意從石板沁入骨髓。她想起小時候,父皇總是將她抱在膝頭,教她讀詩寫字。
想起上元節時,哥哥背著她穿行在燈火如晝的長安街頭,為她買下糖人。
想起母后在花園裡教她刺繡,說「我們儀兒將來定會得遇良人,一生順遂」。
這些溫暖的片段與後來的血腥畫面交織在一起,讓她頭痛欲裂。
「祐兒自盡那日,陛下整整三日未曾合眼。」
蘇亶緩緩說道,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滑落,「他不會殺祐兒的,他答應過你母后的。」
「可祐兒.....祐兒寧死也不願低頭。」
「他是個犟種啊!他要用自己的死,讓你父皇遺臭萬年啊!」
「陛下是天子,更是父親啊!」
夜幕完全籠罩了長安城,蘇府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。
李璟儀跪在爺爺膝前,將臉埋進老人的衣袍,放聲痛哭。
那些壓抑許久的怨恨、委屈、思念,此刻都化作洶湧的淚水,浸濕了蘇亶的衣料。
在那道冰冷的宮牆後面,住著的不只是高高在上的帝王,更是一個失去了妻子和兒子,孤獨痛苦的父親。
「爺爺,我跟你去。」
李璟儀抬起頭,眼神中仍有淚光。
她小心翼翼的接過白玉簪,簪子觸手生涼。
次日清晨,李璟儀換上一襲素白襦裙。
蘇府的馬車緩緩駛向皇宮宮,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,仿佛是時光的迴響。
當巍峨的宮門在眼前打開,晨霧還未散盡。
她看著眼前這陌生又熟悉的場景,當年母后帶著她,逛完這逛完那。
小桃紅姐姐會一直給她吃好吃的。
每到父皇空下來的時候,會帶著一家人一起去長安街道上逛逛。
這裡,是她的家啊,是她一切美好回憶來源的地方。
可此時,卻是物是人非。
她沉默不語,推著蘇亶往兩儀殿走去。
一路上,他都沒有說話,蘇亶知道她的心情,也沒有打擾她。
直到她推著蘇亶來到兩儀殿之中,李治正在批閱著奏摺。
看到眼前這一幕,李璟儀真覺得心被狠狠的捏了一下。
坐在裡面的那個人,不是自己的父皇了
這皇宮,再也不是自己的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