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暗深海中,渾濁熱液漿泡汩汩翻湧,仍然不夠穩定的地殼微幅翕張,火光明滅,溫度和光亮吸引了大量海底生物過來覓食。這裡面多出幾條揮舞的觸手,幾處隱蔽的口器,並不奇怪。
只是到了後期,這段時日被吸引過來的大小生物基本上被屠戮一空、吞噬殆盡,這些玩意兒才顯得突兀起來。也是到這個時候,它們才倒捲縮回,聚攏在一處,就在翕張的岩石裂隙中融合、扭曲,重新塑形。
最後,這些很抽象的血肉組織,在渾濁熱液中打了個滾,終於轉化成為一具曲線玲瓏的女體,也不再耽擱,沿著也剛剛冷卻不久的海底火山岩塊,向幾百公尺高的海面緩緩趨近。
因為前段時間外力激發的海底火山活動,海面上出現了一座頗是袖珍的小島。其實更像是大塊的岩石,赤腳走在上面都感覺有些軟塌塌的,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垮塌掉,也隨時可能被海水重新吞沒。
墨拉對這種地方毫無興趣,她只是需要一個海面上的落腳點,方便她觀星,判斷方位,向最接近的大型島嶼或陸地前進——短時間內當野人或者是「海底捕獵者」沒有關係,長此以往,實在不符合她的人生規劃。
轉換生命形態挺耗能量的,墨拉量入為出,這段時間只是遙遙感應,並沒有真正登島。如今到上面來,才走了兩步,忽然就停在那兒,低頭注視自家剛剛才長出來的腳趾尖兒:
話說,現在跳回海裡面還來得及嗎?
舍掉這具剛生長完畢的軀殼重新再來,人生會不會太奢侈了?
天人交戰一秒鐘,墨拉繼續前行,繞過僅有的一點兒視線障礙,就看到這一處海面礁石角落,有個坐著也頗為壯碩的身影。
兩人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五步,那邊肯定也察覺到墨拉的存在,但沒有回頭,也沒有明顯的反應,只是繼續在這座隨時可能被海浪吞沒的島礁上,摳挖岩石,隨手捏碎,又灑落到咆哮的海浪中。
墨拉能夠清晰辨別出,那些從岩石上部滾落下去又在海浪中流動的石粒。
按理說,這些碎渣早應該一個浪頭給打沒掉,可他們就和這塊島礁周圍的海浪混在一起,在一定的區域內懸浮,無論如何都沉不下去。
墨拉沒有糾結這個反常識現象,在那位身邊,出現什麼情況都不奇怪。
就比如現在,這個背影眼熟,氣機也熟,她卻絕對不能與其理所當然的身份匹配上,哪怕她嘴裡仍那樣叫著:
「汪汪?」
心裡頭想到「天啟實驗室」那邊,營養艙里的同類形體,又撇撇嘴。
前面那位扭頭,已經義體化的暗紅眼睛盯視著她,沒有掩飾:
「歡迎來到『外地球』。」
「外地球?」
墨拉用半秒鐘消化這一概念的內涵……也不算消化,只是與之前招惹來大當量核彈的致命細節、與這段時間吞掉的海底臨時生態圈透露的信息互相印證。
然後,她便綻開笑臉:「師弟啊,好久不見!」
不再做戲,也不管自家赤身祼體,墨拉大方走過去,先給一個擁抱,再一屁股坐在「汪勇」,亦即羅南靈魂載體的身邊:「多謝師弟幫著護法,嗯,要是能提供一份元母能源匣,就更好了……這段時間折騰得我呦,渾不知今夕何夕。」
羅南頂著汪勇的面孔,冷淡回應:「2097年11月15日。」
墨拉挑眉,很驚訝的樣子:「我6號被安排了任務,現在一晃眼都十天……啊不,我以為過了十年呢!」
「你在深藍世界,也按照地球的曆法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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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總要有一點兒不同於李維導師的生活節奏。現在,托師弟你的福,我好像真逃出來了。」
「感覺你並不是太雀躍啊。」
「從6號到現在,你師姐我,脫殼脫了四輪,每脫一層皮,勾掉一條命,還要哼哧哼哧找補給,催化生長發育,那可太傷了。」墨拉也從腳下扒拉石頭玩兒,還不忘唉聲嘆氣,「我這種體質,終究還是實驗性質的,突出一個不穩定,指不定哪天就要回爐重造,誰拖著這軀殼,都會很困擾的好嘛……結果回不去了。」
屬於汪勇的面孔冷硬漠然,出口的話倒還好:「那倒沒有,『外地球』通向『深藍世界』的路徑是開放的。」
「咦?」
「如果李維放開『深藍世界』和『內地球』的封鎖,理論上,走這個路徑,『內外地球』可以通達無礙。只是那時候,我設計的『邏輯界』能否承載得住相應的壓力,不太確定。」
「所以……」
「所以李維要幹掉我,最好的辦法,就是開放深藍世界,說不定我直接高血壓,就過去了呢?」
墨拉便笑起來:「玩笑吧?」
汪勇的面孔很適合說正經事兒:「你如果非要回深藍世界保命,就可以把這個玩笑轉述給李維,看他還有沒有年輕時候的風采,玩一把大的。」
「年輕時候?」
「誰年輕的時候不該高調、冒險呢?」
墨拉視線在汪勇臉上掃過兩回,隨即笑吟吟抬手抱住後者臂彎:「我還是跟著師弟你比較好,咱們節奏比較搭。」
「是嗎?其實我以為,你會和『開墾團』一個節奏。」汪勇不動如山,全身上下,可能只有右手繼續摳動石塊,捻成碎粒,投入大海,「他們一個百萬噸當量的核彈砸下來,至少當時是把你給放倒了,接下來抓個俘虜、問個話,都很正常。卻沒想到,他們竟然那麼穩。」
「開墾團?包括那個很不坦率的『野火』?」墨拉眼珠轉動,回憶起當日被李維附身時,聽到的相關信息。不等羅南回應,又問,「我被抓俘虜,師弟你會怎樣?」
「沒發生的事,有什麼好說的。」
嘖,還是挺失望的樣子,所以確實在她身上『挖坑』了?
墨拉再次打量「汪勇」,其實是打量可能存在於汪勇腦袋裡的羅南的靈魂。
她還想摸一下自家的腦袋,但想想還是算了。
汪勇嘴巴啟合,繼續說話:「計劃趕不上變化,嗯,配合著我做幾次試驗,也挺好。」
「什麼試驗?」
「好好活著。」汪勇不理會墨拉表情如何變化,只道,「你暫時自由了,在『外地球』多跑跑,多看看,我們隨時聯繫。」
「隨時?」
「隨時。」
汪勇說著,又去掰石塊,才掰了一塊在指間搓成碎粒,忽地想起什麼:「對了,師姐。」
羅南真的很少主動喊「師姐」,頂著汪勇的面孔,感覺更是怪異絕倫。墨拉心裡頭一突,卻是綻開燦爛笑容:
「怎麼了師弟?」
「『得符』……好用嗎?」
墨拉眉頭再度挑起,卻是實話實說:「那當然,否則我哪能活到現在?早在營養艙里就被處置了,也可能是『戰鬥傀儡』里的一份子……師弟你知道什麼是『戰鬥傀儡』吧?「
「紹塞多的記憶里有這部分。」汪勇暗紅的義眼轉過來,「我這段時間正圍繞修館主做個項目,主要是拼接他在深藍世界的記憶,師姐你應該能幫得上忙。」
墨拉這回是真的伸手摸頭了,光溜溜的,挺不習慣,話說眉毛多半也不在了,怪不得對面冷冰冰的完全沒反應……不笑出聲,也很給面兒了。
她又撇撇嘴,還是玩坦白局:「要讀取記憶嗎?」
汪勇回應:「目前是先做一個簡單了解。比如,當初修館主在『深藍世界』,別人是怎麼稱呼他的?代號是什麼?」
「『水神將』啊,挺好的綽號,他沒有對你講?」墨拉說著,又補充道,「『得符』這詞兒,既然有一個『得』字,更多是形容一個過程,而最終的收穫,說是『符』『丹』『穴』『竅』都可以……這可是修教官的原話呢,看,我是不是很配合?」
「嗯,最後都是落到一個『以簡馭繁』的框架中來。」
「哎,『以簡馭繁』這是我說的。」
「所以你有幫忙的資格。」汪勇微一抖肩,將墨拉震開小幅距離,「從這裡往西去,會有幾個海島……不送。」
「行吧,師弟回見。」
墨拉當真乾脆利落,話音未落,便從這裡直接滑入水中,如游魚般遠去。臨走前,還不忘擺動長腿,將汪勇腳邊那一片石粒與海水的「混懸液」硬生生打散。
汪勇沒有生氣,他一個軀殼生什麼氣。
羅南也沒有生氣,墨拉那幾下擺腿,並未真正打散海水與石粒粉塵的「混懸」狀態。即使形態上暫有分離,可這片區域內的整體框架,其實就是「物質層」「過渡層」和「法則層」的交互關係,極為密切圓融,哪怕海浪洶湧,一時分散,幾個呼吸過後,亦有密密磁光電火交織,將石粒、粉末、海水乃至周邊殘留的一些微生物重新聚攏粘合。
可惜,「混懸液」內部粘合到一定程度,任磁光電火如何作用,也無法再衍化出一種新形態,總還差了點兒。倒是磁光電火作用得太頻繁,作用於海水及周邊大氣,漸漸形成了極明顯的大型霧團,將島礁及周邊海域都囊括在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