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33章 公非輔,乃攝也(廿四)公私兩面
泰昌元年臘月,乾清宮東暖閣內,炭火燒得正旺,卻驅不散窗外呼嘯的北風。高務實身著素色便服,倚在御案前,手中的波斯密信在燭光下泛著羊皮特有的光澤。不遠處,小皇帝正在抄寫今日功課,乃是亞父高務實早年所著《龍文鞭影》中的一篇,此刻已經寫了約莫一半左右。
高務實並不時刻盯著小皇帝做功課,反而認認真真將手中的信函內容看了兩遍。信末「大維齊爾阿拉威爾迪汗」的花押旁,用硃砂額外批註了一行小字:「沙阿以極大誠意與貴國達成貿易協定,但此協定畢竟不是軍事同盟,故請貴國陸軍步騎莫入波斯國境、海軍艦隻莫入波斯海港,而鄙國同樣秉承此約,絕不侵犯友鄰之境。」
呵呵,侵犯友鄰之境?你波斯陸軍若說要出兵中亞,倒也還能與安西軍勉強一戰,可波斯海軍……那幾條小舢板能侵犯哪兒?
不是高務實小瞧波斯人,他們陸上面臨強敵奧斯曼,百年來一直在與奧斯曼帝國死磕,而且多數時間處於劣勢,哪有力量去搞什麼海軍,能勉強封鎖一下荷姆茲海峽就該燒高香了——其實連這都難,畢竟葡萄牙人雖然不敢與京華南洋艦隊交手,但只要自己不曾輕敵大意,欺負一下阿拉伯諸國的小舢板還是沒什麼難度的。
正因如此,高務實甚至還打著一個主意,希望能讓南疆的造船廠接一些波斯、阿拉伯方面的造船訂單——當然,主要是賣商船,軍艦的話頂多賣到一級、二級巡洋艦也就罷了,戰列艦肯定是非賣品。
一方面,高務實自然要保證京華兩洋艦隊的海上霸權;另一方面,他也是考慮到京華的船隻外售並不便宜,阿拉伯的部落們肯定買不起,甚至在名義上大都是奧斯曼的附庸——他們富裕起來,那還要等石油時代的到來呢。
如今目標買家說穿了就一個波斯,而波斯顯然也沒富裕到能給海軍撥出多少購艦經費。按照高務實的預計,只有等波斯拿下兩河流域,開始將手伸進阿拉伯半島,才有可能考慮找京華購買軍艦——到時候就是為了驅逐葡萄牙人了,尤其是奪回荷姆茲島上的葡萄牙要塞。
至於京華向波斯出售巡洋艦會不會遭至葡萄牙人的抗議,那肯定是會的。不過,高務實甚至已經想好了如何回答:如果葡方願意,京華同樣也可比照波斯出售同類戰艦,以示公正中立。
「元輔,諸閣老、部堂奉命來見。」小宦官的通報聲打斷了高務實的沉思。他將信收入檀木匣,指尖划過匣蓋上的「書與劍」徽記。
不多時,東暖閣偏殿內,諸位大臣圍坐成弧:文華殿大學士于慎行、武英殿大學士宋應昌、東閣大學士蕭良有,以及吏、兵、工三部尚書葉向高、王庭撰、申用懋。
高務實獨坐正位,輕輕用手指敲擊著面前的《西域輿圖》,圖上從撒馬爾罕至伊斯法罕的商路被硃砂勾勒得格外醒目。
「波斯人同意開放呼羅珊商道,」他的手指停在藥殺水渡口,「如此一來,朝廷便需要在撒馬爾罕設立『安西榷稅司』,除了內地諸省販往當地的瓷器、茶葉等物之外,當以屯田產出的小麥、棉花——最好是先織成棉布,作為硬通貨。」
由於高務實至今依然兼任戶部尚書,這檔子事大家幾乎沒有插嘴的餘地,因此他也不裝模作樣,繼續說道,「去年陝西旱災,安西卻因為恢復生產,通過屯田增收了二十萬石。戶部經過估算,這些糧食可以有兩種用途,其一是支撐今年從內地遷往安西的移民,這一點無需過多介紹;
其二是直接賣給波斯——波斯正與奧斯曼大戰於高加索地區,國內糧食生產受到影響,供應軍需又耗費巨大,因此糧食頗為緊缺。再加上波斯農業技術談不上先進,地理上又因為山脈原因被分為幾個割裂的區塊,如此其糧食之緊張可以預料。若是安西有多餘的糧食賣給波斯,甚至可換得三倍於江南之利潤。」
「元輔,」于慎行皺眉道,「雖然按照戰前預計,等安西生產得到恢復,各項制度趨於完善,將來是完全可以自給自足的,但畢竟眼下安西駐軍年耗銀超過百萬兩之多……若以此來看,倘商稅能抵部分軍費,確實可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朝廷壓力。
只是,波斯人索要三號炮圖紙,此事恐怕會導致我安西駐軍防守壓力增大,萬一將來波斯人背信棄義……」
「只給青銅炮身鑄造工藝,」高務實冷笑一聲,「核心的膛線加工法、應力控制及測試等核心技術,仍將由京華兵工掌控。」
他說著,順手抽出一份清單,「戈拉姆阿里汗(波斯禁軍統領)想要的火繩槍防風機括,不過是京華淘汰的早期技術——卻足夠讓波斯火槍在兩河的雨季多三成擊發率。因此,這樣的技術轉移便已足夠。至於其他……呵,冶金技術達不到標準,我就是真派人去教,他們也學不會的。」
既然說到火器,宋應昌忽然插話:「聽說波斯『圖凡奇』火槍隊希望學習我軍『三段擊』戰術,不知元輔是否要需要派軍事教習前往?」
「派,但只教他們隊列變換,」高務實的手指划過波斯禁軍圖標,「真正的步炮協同戰術,得等他們學會用彈簧馬車運輸彈藥再說——可以明白無誤的告訴他們,五萬大軍出擊的大會戰,至少要有兩千輛彈簧馬車運輸彈藥,他們才打得起步炮協同戰法,否則學也白學。」
眾人不禁咋舌。要知道,彈簧馬車的成本連他們這些高官都不清楚,因為那是京華的商業機密,但其外售的價格他們是清楚的——每輛彈簧馬車售價高達六十兩白銀,相當於三匹不錯的戰馬。
這就是說,兩千輛彈簧馬車需要十二萬兩銀子。而且千萬別以為這玩意買了就算完事,它的保養維護也很麻煩,還要定期更換部件——即便去掉相對簡單的木質部件(因為對方可以本土化生產),光是彈簧鋼、軸承、鋼製輪轂等核心部件的保養與更換,那就是一筆持續放血式的投入。
怎麼說呢,不打仗的時候大概每三年再花十二萬兩用於維護,如果打起仗來,那更是沒準了,全看用的強度如何。似波斯與奧斯曼那種持續性大規模戰爭,估摸著每年再花十二萬兩應該已經算是比較克制的了……
高務實見眾人眼觀鼻鼻觀心,不禁微微一笑,轉向蕭良有,「工部需加快安西軍器局的建設,爭取明年能投產五千支萬曆三式短款馬銃,優先補充給西征烏拉爾的歸化騎兵第一軍第二鎮。」
談到歸化騎兵第一軍,王庭撰這位兵部尚書立刻想到了馬政,向高務實問起波斯大維齊爾送來的那些好馬該如何安排。
炭爐騰起的青煙纏繞著輿圖上的漠北草場標記,高務實的手指重重叩在一處「苑馬寺草場」的硃砂紅戳上,目光掃過王庭撰呈上的阿拉伯馬冊,每匹種馬的血統譜系在燭光下泛著波斯王室的氣息,設拉子皇家馬場的氣息都仿佛彌散了開來。
「四百匹『裏海之焰』,足夠為大明馬政帶來新的格局。」他忽然抬頭,指尖划過長城以北的廣袤草原,那裡用密線標註著「漠南大寧草場」、「漠北和林草場」與「鎮北堡草場」等十幾齣新老馬場的名字。
「告訴苑馬寺,將種馬分三批放養:一百匹去漠南,與烏珠穆沁馬混牧配種;八十匹去西域的伊犁河谷改進河西馬,配種時還可摻入三成哈薩克馬血統;剩下的二十匹公馬,送去西伯利亞的鎮北堡——看看能不能改良當地的耐寒負重馬,產下跑速更快的耐寒快馬來。」
王庭撰的手指下意識撫過帳冊上的「河西馬」條目:「元輔,河西馬雖耐戈壁,但體型接近蒙古馬,整體偏小,若與阿拉伯馬混種,是否會影響耐力?」
「你有所不知,」高務實伸出手指在「漠南大寧草場」點了點,「除了苜蓿之外,漠南草原有狼毒花與針茅,能逼出阿拉伯馬的野性。
不過你要記得提醒苑馬寺,讓奉命養馬的牧民在小馬的飲水中每桶加半勺京華產的遼南海鹽——此法前幾年已經在遼東試過了,能讓馬骨密度增加一成。」
「那鎮北堡的馬匹育種,元輔有何指點?」王庭撰又問道。
高務實搖了搖頭,道:「極寒之地的養馬手段我也不懂,便讓馬場的人多與當地牧民交流心得吧。」
他這麼一說,眾人居然頗有訝色——可能是高務實這些年「無所不知」的形象讓熟悉他的人都習慣了,忽然聽到他說「我也不懂」,竟至於一時有些發愣,才想起面前這位元輔到底也不是神仙聖人。
窗外的雪片扑打在玻璃上,高務實的聲音突然低沉,對馬種一時做出最後的交代:「此事最關鍵的是血統控制。每匹混血馬的左耳要烙上三色火印:朱色代表漠南草原,綠色代表西域綠洲,黑色代表西伯利亞——將來哪個馬場出了良駒,一眼便能追溯源頭。」
王庭撰拱手稱是,應下不表。
會談一直持續到亥時三刻,小皇帝的功課早已做完,被高務實允許休息,快活地帶著一幫侍候他的宦官去北海賞雪去了。閣臣們也終於退去,高務實便獨留乾清宮,展開另一幅秘圖——用墨線勾勒的南疆半島(中南半島)、南洋群島與印度東部孟加拉地區,上面密密麻麻標註著各種城池與據點。
他默默看了一會兒,一個聲音在身邊響起,「叔父,南洋艦隊第三分艦隊已抵達荷姆茲。」
高杞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,「葡萄牙人派出三艘克拉克帆船『迎接』,被咱們的戰列艦旗艦撞斷了其中一艘戰船艦首的什麼神像。」
高務實輕笑一聲,指尖停在阿巴斯港:「告訴第三分艦隊,除非葡萄牙人膽敢開火,否則就留幾分情面,不要擊沉他們。不過,可以讓葡萄牙人看看咱們戰列艦上的新式一號巨炮——等他們認清現實之後,再告訴他們,就說京華的瓷器、香料和精製白糖,只會賣給懂規矩的人。」
「是,叔父,侄兒記下了。」高杞點了點頭,又問道,「叔父,如今南疆除了製糖產業蓬勃發展之外,棕櫚油產業也得到了極大提高,為何叔父不向葡萄牙人推銷棕櫚油呢?」
「棕櫚油確實是好東西,可葡萄牙人運力有限,相對而言這棕櫚油的利潤就不如瓷器、香料和精製白糖那麼大,因此即便推銷也不會有太大的銷路。」
高務實用手指了指地圖上的波斯灣地區,補充道,「但是如果賣去波斯、阿拉伯地區,棕櫚油就比較有競爭力了……這些地方,肥沃之地遠少於貧瘠之地,食用油產量相對有限,我們可以加大出口,無論是換取金銀還是馬匹,都是好的。」
說到這裡,他忽然想起剛才與大臣們談及的馬場事務,問道:「南疆戰馬培育計劃,到現在也有些年頭了,現如今進展如何?」
「說起來這件事,葡萄牙人前幾年倒也出了大力——當然他們收費可不怎麼公道,」高杞也不知道是夸還是損,「葡萄牙人這些年給南疆前前後後弄到數百匹阿拉伯馬,雖然品質上可能不如那位波斯大維齊爾送給朝廷的『裏海之焰』,但也算是不錯,為我們培育良馬創造了條件。」
高務實只是點了點頭,未置可否,於是高杞繼續說道:「阿拉伯馬雖然很是耐熱,但一開始並不能習慣南疆地區的潮濕,對一些蚊蟻毒蟲也極不適應,白白死掉了不少。但好在,經過多年的努力,我們仍使其與當地矮種馬配種產出了適合當地使用的戰馬。」
「怎樣?」高務實問道。
「比原種阿拉伯馬矮一些,但大致上相當於蒙古馬的體型,同時要比蒙古馬略微粗壯,能走山路……不過,其最大的優勢卻是能在四十度高溫之下日行百里,簡直稱得上是為南疆、南洋地區量身打造,甚至在孟加拉也能適用。」
「好,好,好!」高務實大喜過望,這件事搞了十幾年,總算是出成果了——自古南洋無好馬,想不到被自己強行弄了出來,雖然聽起來綜合素質不如阿拉伯馬,但地區適用性強卻彌補了這一點。
「可有取名?」他問道。
「才剛培育出來不久,按照京華各地馬場的習慣,還要等一兩代才好確定是否完全培育成功,因此尚不曾取名。」高杞回答道。
高務實大手一揮,「制度不變,但我先破例為其賜名——就叫『火龍駒』了。」
高杞笑道:「馬場若得知叔父恩賜,定當感激涕零。」這話不假,不過原因可不僅僅是高務實給這一馬種賜了個名字,而是賜名背後的利益。
培育馬種被賜名,馬場上下從場主到馬戶皆盡厚賞——當場賜金十年俸祿,加賞子弟免費進學。子弟學成後由各所在王國的國策顧問團安排差遣,通常相當於縣主簿、縣典史這個級別。
別看連個縣令都沒混上,要知道這實際上已經相當於「常務副縣長」、「縣公安局長」啦!對他們來說完全是階級躍遷。
又聊了一會兒,已然子時將至,高務實望著案頭並排放置的兩份文書:左邊是朝廷的《安西開拓詔》,右邊是京華的《南洋貿易章程》。二者在燭火下交相輝映,如同他身上交織的雙重身份——既是大明朝的顧命首輔,又是掌控南洋的無冕之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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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S:說起來,我對中東史的熟悉程度遠不如歐洲史(我覺得多數人應該也是吧?),所以寫之前查資料挺費時間的,感謝讀者諸君的體諒。
感謝書友「朝溟」、「在下楠哥」、「書友20191018172646328」的月票支持,謝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