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,東路院。
寶玉想到姊妹們如今改了性子,竟在榮慶堂呆這麼長時間,這等親近說話機會,他實在不想錯過。
更要緊的一樁,方才聽張婆子的話頭,他心中覺得有些不對。
賈琮竟敢和林妹妹這般親密,實在有些不成體統。
他還怎麼在東路院安心住下去,要是讓林妹妹吃虧受委屈,那可如何是好。
但王夫人那番話,明顯具備更大的威懾恐嚇,一下讓寶玉蔫了氣勢。
他一輩子的心愿,便是在姑娘面前做清白之人、卓絕之輩,得她們的青睞仰慕,換她們的憐惜眼淚
但得如此,一生事業也就圓滿,便是死了也可得她們眼淚埋葬,方不負自己銜玉而生的尊貴。
如讓她們知道實情,自己竟不是正經昂藏男兒,還有什麼臉面親近說話,不如死了乾淨。
寶玉心有不甘說道:「太太這話有理,我先養好了病,再去孝敬老太太,才是正經道理。」
王夫人見兒子終於開竅,也不禁鬆了口氣,又好生勸慰幾句,囑咐他回去吃藥歇息。
寶玉意興闌珊離開王夫人房間,心中又是一番尋愁覓恨。
口中默念道:南華經上說,巧者勞而智者憂,無能者無所求。
自己這等卓絕之輩,木秀於林,天地厭之,總要降下苦難磨礪,心中不由悲愴沉鬱,讓自己好生動容……
……
王夫人安撫住寶玉,心中正有些輕鬆,只是沒過去多久,彩雲便進了房間。
說道:「太太,上回陳大娘給二爺抓的藥,今日已煎完最後一帖。
昨晚胡太醫過來複診,改了方子上幾味藥材,陳大娘大早去藥鋪重新抓藥。
其他的藥材都得了,惟獨作為藥引的野山參,需要三十年份,即便在藥鋪也是稀罕東西。
陳大娘走遍神京大藥鋪子,都沒有合用的現貨。
問過幾家藥鋪掌柜,都說眼下缺貨,少則七八天,多則小半月,才有高年份的山參到貨。」
王夫人急道:「這怎麼能行,大夫下藥都講究療效,十天半月耽誤寶玉治病,哪還能了得。」
彩雲繼續說道:「太太莫要著急,我本想西府公中常會存些好參,多是給老太太保養身體預備。
方才去了趟西府,借著襲人受傷的由頭,想討一株好參來給二爺用。
但平兒說公中原是存了好參,但前些日子老太太用去一些,二奶奶分娩又用去剩下的,如今已經沒有了。
她還準備向東府二姑娘要一些,好給二奶奶產後補身子。」
王夫人聽了微微一愣,說道:「她們要向二丫頭討要山參?」
彩雲說道:「太太怎忘了,三爺在遼東有上好農莊,每到年節莊子上送收成,最不缺就是上好山參。
上回太太過生辰,三爺就送過山參做禮,聽說就是上了年份的好東西,還是我燉了給老爺太太補身。」
王夫人說道:「我倒忘了這回事,上回他送的山參的確不錯。
可寶玉的事不能聲張,向東府討要山參,會不會讓他們起了疑心,走漏了風聲。」
……
王夫人覺得向東府要山參,不僅擔心泄露寶玉的病情。
更覺得自己是長輩,讓她和賈琮和迎春討要山參,未免丟了體面,他們孝敬自己倒是道理。
彩雲說道:「太太,這事並不難辦,可以做的不讓人留心,只要讓麝月去說就成。」
王夫人聽了這話,心中奇怪,問道:「這事和麝月有什麼相干?」
彩雲說道:「太太不清楚裡面究竟,原先二爺房裡的小紅,做了三爺的大丫鬟。
她現下很得三爺看重,做了榮禧堂的管事丫鬟,她在東府那邊都說得上話。」
王夫人聽了小紅的名字,心裡忍不住膈應,小紅的事情對她頗為沒臉。
一個寶玉房裡的三等丫鬟,還是被自己生生攆出去的。
卻被賈琮撿了回去,還升她做西府數得著的大丫鬟,這明擺著就是讓她難堪。
王夫人因這件事情,暗自郁恨生氣許久,但也是無可奈何。
她往常最煩聽到小紅的名字,彩雲卻哪壺不開提哪壺。
但她知道彩雲是幫寶玉想法子,所以便耐著性子聽下去。
彩雲繼續說道:「太太是不知道的,小紅在二爺院裡時,日常和麝月最相好,兩人現在還來往說話。」
王夫人聽了這話,心中更有些不快,麝月是寶玉的丫鬟,明知小紅被自己攆走,如今又是賈琮丫鬟。
這個沒腦子的還和小紅來往,那我寶玉房裡有什麼事,東府那邊還不一清二楚……
……
彩雲說者無心,哪知王夫人的心思,更沒想到她對小紅這種小丫頭,還能一直嫉恨。
她接著說道:「只讓麝月去求小紅說話,就說襲人受了內傷,需要上好的山參調理。
只要小紅去東府開口,三爺和二姑娘必定會給,這事也就妥了,不會耽擱二爺治病。
等到應過這波急的,不出多少日子,外頭藥鋪就有新貨,我們只去外頭買去,旁人都不會在意。」
王夫人細想彩雲的話,覺得很有些道理,要一直用東府的參,必定惹人懷疑。
王夫人心中看不上小紅,覺得那就是個背主求榮的奴才,沒想到如今還要沾她的好處。
但她不得不承認,彩雲所說確是妥當法子,為寶玉隱疾不會耽擱醫治,也只能先這樣將就著。
王夫人說道:「也難為你考慮的周全,這事就這麼辦,你現在就去西府操辦。
這回子寶玉的病要治好了,我一定記得你的好處,以後你在寶玉房裡絕不會被虧待。
只是麝月難比你和襲人,這事千萬不能讓她知道實情,免得走漏消息,節外生枝。
我會讓人去外頭買尋常山參,等麝月拿到上好的,你暗中換掉就是,省的讓她起疑。」
彩雲心中雖沒有爭寵的念頭,因在她想來自己和襲人,將來都不過小妾,也沒什麼好爭搶的。
但是王夫人這番話,還是讓彩雲心中更加篤定,一直有太太給自己撐腰,以後不吃虧總是好的。
……
伯爵府,賈琮院。
日落時分,晚霞漫天,給東府後院花園,蒙上金紅嬌艷的光暈。
賈琮從火器工坊下衙回府,回了自己院子,淨面換衣,想去黛玉院裡走動。
才剛走到半路,看到前頭迎面走來一人,容貌俏麗,身姿苗條。
身穿粉綾薄襖,外罩紅緞暗花夾背心,下身著牙白百褶裙。
隨著輕快步子,裙角微微拂動,渾身透著靈巧利落,正是丫鬟小紅。
小紅日常都在西府打理榮禧堂,賈琮在東府並不常見到她。
只是小紅看到賈琮,臉上卻生出驚喜,小步快走到賈琮跟前。
笑著和賈琮施禮,說道:「三爺中了進士,日日上早朝,來西府的次數都少了,我也好久沒見三爺。
今兒正有事勞煩三爺,想著爺不知什麼時候下衙,不得便利遇上。
正想去找大小姐說道,沒想到偏偏就遇上三爺。」
賈琮一向欣賞小紅靈巧爽利,做事能隨機應變,在丫鬟之中是個明白人。
笑道:「這話聽著倒是新鮮,平日光我使喚你了,從沒聽說你有事要勞煩我。」
小紅笑道:「倒不是我自己事情,是寶二爺房裡襲人姐姐出了事情。」
賈琮聽了這話,微微一愣,心中奇怪,怎麼又和襲人相干?
小紅說道:「前些日子雨天,襲人姐姐滑倒摔跤,不小心傷到了地方。
大夫瞧了後說傷的不輕,需要上年份的野山參補身,不然以後容易留下暗症。」
賈琮隨口問道:「襲人只是摔跤,怎麼弄得這麼嚇人,還會留下暗症?」
小紅俏臉微微一紅,走近賈琮低聲說道:「這話是麝月和我說的,傳了出去襲人姐姐沒臉。
說是摔倒的時候,被雨傘擱到胸腹,連路都走不了,還是寶二爺攙著回來的。
大夫瞧了說她傷到要害處,臟腑震損,腎虛血虧,內藏瘀患,還吐了兩次淤血。
如不妥善保養,就會,……就會難有子嗣。
今兒二太太給襲人姐姐又請了大夫,說要用上年份野參補養虧空,如今外頭一時又沒處買去。
麝月就求到我這裡了,總歸在一起也好些年,我能幫襯就幫襯一下……」
小紅和麝月一向要好,當初襲人也待她不錯,聽說她傷的厲害,她有些心軟,想要義氣相幫。
否則她還是黃花丫頭,當著賈琮的面,也不會忍著羞恥,說什么子嗣之事。
……
賈琮聽了小紅的話,心中不由生出懷疑。
只是摔倒被雨傘膈到,那也該是皮肉硬傷,怎還成了臟腑內疫,連女子生孕之能都保不住。
這哪是意外摔傷的樣子,倒像是受了外物重擊,得了勞損暗傷之症。
賈琮突然問道:「小紅,你說襲人摔傷,正和寶玉一起,還是他扶襲人回來的?」
小紅見賈琮問的奇怪,心中迷惑,說道:「麝月說那日寶二爺去探望二奶奶,後來外頭下了大雨。
襲人擔心寶二爺回來淋雨,便給出門給他送雨傘,正是去的路上摔倒的。」
賈琮聽了這番話,心中便隱約猜到幾分。
原先不是也在雨中,寶玉正受了些閒氣,又淋了些雨,於是便做出暴虐齷齪之事。
賈琮心中冷笑,如自己猜想沒錯,襲人哪裡是被摔傷,只怕是被踹傷,不然怎至於會留下暗疾。
看來那件事似乎無法避免,還按著原來軌跡發生,只是有些大同小異。
賈琮說道:「女兒家要是留下這種傷患,可是要害了一輩子。
你去找大小姐討只三十年份的野參,就說是我的話。」
小紅聽了歡喜,小嘴靈巧利索,說道:「三爺真是大慈大悲,即便是丫鬟都捨得用寶參。
以後一輩子福報,長命百歲,高官厚祿,公侯萬代……」
賈琮笑罵道:「這點事也值得你奉承拍馬屁,我不過覺得一根野參救條性命,很合算的事情罷了。」
……
伯爵府,黛玉院。
賈琮一進院門,前院修竹篁篁,晚風輕拂,枝葉婆娑,隨風搖曳,發出沙沙響聲。
那響聲不顯半分喧譁,透著悠然和諧的韻致,將院落的安逸寧靜,襯托愈發卓然怡人。
往日這個時候,賈琮來黛玉院中走動,常會聽到她撫琴聲音。
有時他甚至不願進去打擾,站在門外靜心傾聽,怡然自得,直到屋內按弦停音為止。
今日屋內卻寂寂無聲,他走到正屋門口,便見雪雁帶著兩個婆子,拎著幾個木桶出來。
掀開的門帘後,傳出一陣溫熱馨香的氣息,讓人不由自主有些酥軟陶醉。
雪雁看到賈琮,笑道:「三爺來了,姑娘正在裡面,請三爺稍等片刻。」
賈琮聽了這話,伸向門帘的手便放了下來,只是等了稍許時間。
裡面傳來黛玉的聲音,如銀鈴玉罄般悅耳:「三哥哥在外面嗎,快請進來坐,紫鵑去給三哥沏茶。」
賈琮這才掀開門帘,見黛玉正坐在床邊,手中擺弄著賈琮送的魔方。
身上穿月白印花交領襖,配著月白印花長裙,飄逸輕盈,透著令人心動的閒適俏美。
滿頭秀髮扎了兩根長辮,松鬆軟軟的垂在腦後,秀髮上還是濕漉漉的。
雙頰透著誘人的嫣紅,宛如暈著翡色的雪脂美玉。
窗戶都已被大開著,晚風不停歇的流入室內。
但房內溫熱醉人的女兒幽香,一時之間還無法消散,賈琮忍不住輕輕呼吸,有些心曠神怡。
……
方才他見雪雁帶人拎著木桶出來,又讓他在門口稍候,便知道來的巧了,遇上黛玉正在沐浴。
她滿頭秀髮都還沒幹透,如果不是他正好過來,只怕連辮子都不扎,等著在哪裡晾乾。
黛玉美眸秋波盈盈,眼神流轉,似察覺到賈琮吸氣的動作,俏臉不由自主發紅。
輕聲說道:「三哥哥今日下衙倒早些,這才剛剛日落,天都還沒黑下來。」
賈琮笑道:「城外工坊公務,需費心之事都已妥當,現下按部就班就成,不需日夜守在哪裡。
自然一到下值時辰,便早些回來,妹妹今日可按時服藥,可不能忘了服用。
昨日張大夫讓人捎來新制丸藥,夠妹妹用到年底,往後再服上一年,妹妹的病根就徹底去了。」
黛玉笑道:「三哥哥真囉嗦,每日都要問一遍,我即便真有馬虎,都被你問怕了,絕不敢漏服一次。」
轉而問道:「我聽三哥哥說過,張神醫小半年都不在神京,這藥丸是托誰捎來的?」
賈琮笑道:「送藥的是位金陵人客商,往來金陵神京兩地行商,受張先生所託捎來。」
……
賈琮又問:「妹妹今日兩餐可吃的安穩,都吃了什麼好吃的?」
黛玉笑道:「今日在老太太哪裡用的飯,除了我們姊妹,還有姨媽和寶姐姐。
老太太見來的人多,心裡高興,便擺了大排桌,讓西府大廚房上了許多菜。
主食用的紅粳米飯,上了酒釀清蒸鴨子、火腿鮮筍湯、八寶燻烤鯉魚,各式熱茶冷盤。
還有兩碟豆腐皮包子,很是可口。
老太太吃的那道牛乳蒸羊羔,倒是聞著奇香,但那是上年紀人吃的,我們可不敢去碰。
可惜三哥哥不在,不然我們吃的更高興,三哥在衙門吃公肆,想來也很難可口,不過填肚子而已。」
黛玉似乎可惜賈琮沒陪在身邊,口齒伶俐,說的繪聲繪色,讓他頗有身臨其境之感。
……
賈琮笑道:「我可聽湘雲嘮叨過,妹妹平時給老太太請安,都沒呆多少時間,就忙著回東府。
今日怎在榮慶堂呆的這麼自在,一直陪老太太吃過午飯才回?」
這時紫鵑端了新茶進來,說道:「姑娘不過覺得耳根清淨,才在榮慶堂呆了許久。
因寶二爺這些日子搬去了東路院,不像往日那樣在跟前吵鬧。」
黛玉被紫鵑說破心思,小嘴微微一翹,說道:「就你愛多嘴,白日三哥哥不在家,也沒個人說話。
自然都和姊妹們一起,難得大家都好興致,她們自都留下,我不好一個人回來。」
賈琮聽了這話,心中有些奇怪,方才小紅過來找賈琮,只說襲人受傷,並沒提寶玉搬去東路院。
說道:「小紅過來說襲人受傷,如今在西府養傷,這事著實有些奇怪。
襲人是寶玉的大丫鬟,向來都是形影不離,怎麼寶玉去了東路院,單單留了襲人在西府。
聽說襲人傷得挺重,大夫說要用好參培本固元,方才小紅就是幫她討上年份野參。」
黛玉聽了也神情疑惑,說道:「三哥哥這麼一說,事情的確有些奇怪。
襲人傷了可有五六日了,我聽湘雲說一直沒大好,可見是傷得不輕。
既然要用上好的野參,應該早就要用了,怎麼拖了這麼多天才說。
女兒家受了傷患都不是小事,哪裡會這等大意拖延的?」
賈琮和黛玉都是心思精細之人,隨口說起這事,都覺得有些不尋常。
只是事情再有蹊蹺,也是二房的事情,也和他們並不相關,很快也就不去費神。
……
兩人輕聲說笑,心意和諧默契,不自覺窗外天色已暗,晚風越發幽涼。
兩人閒來無事,輪流把玩手中魔方,耳鬢廝磨,愈發親密。
賈琮見黛玉松松挽著的秀髮,已經漸漸涼干,在晚風吹拂之下微微飄動,更增秀雅可愛。
鬢邊青絲時而拂過他臉龐,讓人覺得痒痒的,想要一把揪住而又不能。
賈琮心中有些跳動,眼睛的餘光,被香氣盈盈的烏雲秀髮吸引,生出用手輕撫的衝動。
紫鵑進來給茶碗續水,見到三爺和姑娘並肩坐在床邊,正開心說笑,顯得十分親昵。
她小臉微微發紅,剛掀開一半珠簾,又輕輕放了下來,似乎擔心發出聲音,轉身便退出房間……(本章完)